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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 :天堂之約第二部(7)

那天晚上下了一陣雷雨,電閃雷鳴幾次把張糧從睡夢裏驚醒。第二天醒來時,外面卻是雨過天晴,窗外的景緻亮麗柔和。張糧起牀漱洗完後,還是感到懵懂不清的,想是昨夜的雷雨攪了睡眠的緣故。

長篇小説連載 :天堂之約第二部(7)

來到外面時,他聽見了廣播體操的聲音從高音喇叭裏傳過來,一聲跟一聲,把早晨的朝氣渲染得清爽,時間也就是在八點左右吧。

他揹着一個軍用書包騎車去了新華書店。

一個肥胖的老女人正在書店前灑水,空氣裏瀰漫着潮濕的味道。張糧躲閃着要進書店,那胖女人説:“嗨!嗨!嗨!還沒開門吶,你往哪兒跑?”

張糧説:“我要買書呀。”

胖女人説:“一邊先等會。門還沒開你買什麼書?真新鮮,這年頭還有你這樣的年輕人來新華書店買書看。”她一邊灑水一邊叨叨着:“你們不打架不闖禍我就算是燒高香了。”

正説着,林靜騎車來了,她輕盈地下了車,把車推到書店邊支好,對張糧説:“你來得好早。”

灑水的胖女人抬起頭説:“哎呦,敢情你們認識呀。”

林靜説:“他是我弟弟。”

胖女人説:“你什麼時候來了個弟弟,我怎麼沒聽你説過?”

林靜説:“我家事多了去了,你什麼都要知道嗎?”

胖女人笑着説:“哪敢呀,你是首長夫人,是機密革命家庭。我哪敢管你家的事呀。”

林靜已支好了車,搭着張糧的肩膀一起進了書店。張糧一邊走一邊還為那胖女人説的那句“機密革命家庭”可笑。

進了書店,林靜悄聲説:“我們到後面去。”

轉過櫃枱,林靜拉着張糧走進一道小門,光線一下暗下來。他們踩着冰涼的水泥地走過一道長廊,迎面看見一道大門,上着鎖。

林靜取出鑰匙,長廊裏響着鑰匙的嘩啦聲和開鎖的聲音。林靜打開了門,倆人進去後,林靜很快把門關上。這裏全是林立的書架,幽暗的光線從落滿灰塵的書叢裏一層層射進來。林靜的臉色閃着淡淡的光澤,她向書架的深處走去,張糧在後邊跟着。

幾秒鐘後,他們已經走在了書架的最深處。林靜説:“我還是不放心你去,那裏太險惡了。”

張糧歎了一口氣,説:“你怎麼還這樣小心翼翼?難道還要我用一大堆話來説服你嗎?”

張糧説話的聲音略為高了些,林靜忙用手捂住他的嘴,説:“好吧,你坐長途汽車去,來回最多兩天。你需要錢是吧?”

張糧説:“是的。”

林靜從挎包裏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張糧,説:“這裏有二百元錢,足夠你來回用的了。”

“用不着這麼多錢,我都計劃好了,我扮成一個叫化子,這樣我才有機會混進石膏礦裏。”

“我不管這些。但你必須拿上這些錢。”

“那麼好吧。你要我給他帶什麼話嗎?”

“不用帶什麼話,”林靜説着,又從挎包裏取出一包東西,那是用報紙包着的。她説:“你把這個交給他就行了。”

她説着就把東西要遞給張糧,但又很快收回手,説:“這是我的一本日記,我要説的全在上面記着。你要對我發誓,不要看日記裏的內容。”

張糧説:“我發誓,絕不看日記裏的一個字。如果我要是看了,我就……”

林靜再次捂住張糧的嘴,説:“我相信你。現在我們該離開這裏了。”

張糧説:“還不能走。你還沒告訴我你要我找的人叫什麼吶。”

“啊,是呀。我還沒有告訴你他叫什麼。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海天燕。”

“海天燕,是個好名,可有點像女人的名。”

“不討論這個了,我們真該離開這裏了。”

“好的。”

“等等!”

“還有事嗎?”

林靜一下抱住張糧,説:“孩子,讓阿姨親你一下!”

她俯下身子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就拉着張糧一起離開了這裏。

那座山峯聳立在白雲之間,站在山底下,能清楚地看見山上的積雪。張糧腳下的地面海拔已接近三千米了。他站在一道大坡上,遠處的草原碧綠的青草一直綿延到他的腳下。不遠處有碎石鋪就的公路,空蕩蕩的公路上剛開過去一輛公交汽車,張糧就是從這輛車上下來的。他在這裏下車的理由是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名叫化子,這裏距石膏礦勞改場還有近五公里的路程。

剛才他在車上聽人説,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達石膏礦,從這條小路走,可以少走許多路的。

張糧為了讓自己更像一名叫化子,他決定走這條小路。他聽車上的人説,那條路是放養牲畜的人走出來的一條道。張糧仔細地詢問了這條路的線路後就下了車。

現在,他順着一條被人和牲畜踐踏出的白燦燦的小道開始了行走。這條小道上的青草都被踐踏死了,白燦燦宛延而去,一直伸到大坡的下面又向上爬去,伸向遠處的一座高山上。

當張糧攀登上那座高山時,他才知道這裏是一條絕路。然而,站在這座峯巒上,他已經看見了石膏礦礦井的豎塔。但是,他的腳下卻是一道絕壁。他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路,已經是很遙遠的了。而現在,天已經是夕陽西下,如果再按原路返回,再到石膏礦,他就很可能不會在太陽落山前趕到,那樣的話,他就得在外面過夜了。

這是在海拔近三千米的高原,就是在這七月的盛夏,晚上也會凍死人的。所以,張糧別無選擇,他只有橫下一條心從這道絕壁上走下去。他站在峯巒之巔向下仔細觀察了很長時間,他想,他是可以從這道絕壁上下去的。

他試着伏下身體把腿伸向看好了的一塊凸起的巖石上,當他感覺到他已經站穩了的時候,他就用右手緊抓着山沿,爾後把左臂伸過去,他很幸運,因為他抓住了那棵紅松。他在心裏默默地數了幾個數,然後鬆開右臂,這樣,他整個身子已經懸吊在了半空裏,他左手像鐵鈎子一樣緊緊摳住紅松,等身子保持住平衡以後,他又用右手抓住了紅松,他雙臂緊摟着紅松向下滑去,於是,他又接近了另一塊向外凸起的巖石了。很快,他就站在了這塊巖石上。在這裏,有一條養腸小道彎曲地向下伸去,並且,小道的兩邊還有灌木和紅松可以抓手。於是,他就小心翼翼地靠着這些植物一直下到了距離山底近十米高的地方上了。此刻,他站在山石之上向下看去,除非有繩索,否則他是再沒有任何辦法下到山下面的。

張糧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現在是上不去下不來。也許他就會死在這裏了吧?

他站在這塊山巖上許久沒有動一下,他想,也許在生命行將結束前人就應該是這樣一動不動的吧?是的,江杉在臨死之前就是站着一動不動的,他被大綁着站在荒蕪的山坡上一動不動。一名戴着墨鏡和大口罩的警察把手槍頂在了他的眉心上,他還是一動不動地那樣站着。槍響了,是沉悶的聲音,他向後翻倒在地,然後還是一動不動。接着,又是幾聲槍聲,而在那個時候,江杉已經是再也不可能動一下了……

張糧開始發抖了,一方面他是對死亡的恐懼,另一方面,他已經被這高原的寒冷凍壞了。他想,難到我真的就要死在這裏嗎?此刻,他想起了那個藏有黃金的煙囱,那上面住着一隻鴞,它有着強健的翅膀可以在天空上任意飛翔,“要是我也有這樣的一雙翅膀該多好呀……”

但是,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一棵巨大的紅松從下向上筆直地豎立在離他身體不到兩米遠的地方。如果他能攀到它那裏,他就可以像剛才一樣抱着樹身滑到下面去。而再下面的路就不難走了。但是,要想接近那棵巨大的紅松,他必需先翻到左面的那塊巨大的巖石上,這樣,他就能很輕易地抱住那棵紅松了。

張糧小心地移到了身體左邊的一塊巖石上,現在,他只需向上跳躍一下,就可以抓住那塊巨大的巖石的頂端了。但這需要勇氣。這就叫絕路相逢吧,他沒有別的選擇。他深呼了一口氣,然後猛地向上一跳,他成功了,他的雙手緊緊摳住了巖石的頂端,然而,他整個身子已經吊在了半空裏。現在,他已被逼到了絕處了。再下去已是絕不可能,但要想屈體吸勁翻到巖石上,他的雙手就有可能滑脱,這樣,他就會摔下絕壁粉身碎骨!

張糧感覺到了他的雙手下面壓着的細小的沙粒在努力試圖將他的雙手脱離巖石,疲憊已使他快撐不住了,他在心裏喊了一聲:“要麼摔死,要麼就翻上去!”

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他大喊了一聲,用力向上撐去,他翻上去了!

這不是奇蹟,張糧站在巖石上捂着砰砰做響的心臟想到,是的,這不是奇蹟,因為,我是好樣的!

然後,他抱住那棵老松樹很快滑了下去。來到這裏,他就能順着一條羊腸小道向着山底下走去。大約用去了近半個小時的時間,他終於來到了平地上,然而,他的臉、胳膊、腿上已經被荊棘和沙粒還有路上的磕磕碰碰搞得血肉模糊了……

太陽行將落山,那一輪蛋黃色的太陽冷冰冰地向着山巒沉落。它斜着射出千萬道劍一樣的深桔色光芒,照在石膏礦的豎井上、亂石堆上以及大量的像是石灰石一樣的礦石上。在這些雜亂沉重的堆積物裏,緩慢地冒出了一行黑色的臃腫的疲憊的人。他們像是從深海里冒出來的一樣在這高原的礦山上面木訥地走出來,向着食堂走去。

沒有人抬眼看一下壓在頭頂上的崗樓,那上面始終有一個揹着槍的哨兵乾冷地站在哨位上睜着警惕的眼睛。

他站在最高處,所以他看見了一個警察領着一個少年正向食堂走去,他們很快從崗樓下面走過去,哨兵看得清楚,那個少年不是囚犯,他一定是哪個警察的親戚吧。

是的,那少年就是張糧。他讓一個警察領着來到食堂門口。那些犯人們也剛好走過來,張糧聞見了一股濃重的汗臭味道。接着,黑鴉鴉的囚犯們已經在食堂打飯的窗子前排起了長長的一隊。張糧歪臉看他們,看見一個囚犯衝他很淫蕩地笑起來,露出了他鮮紅的牙牀。

警察對他説:“看什麼呀,小子,跟我走!”

他推着張糧進了食堂,張糧的眼睛一下被蒸汽遮住,他的鼻息裏聞見了豆麪饅頭的苦澀味道,其間還有水煮番瓜的味道。領他進來的警察向裏面喊到:“老王!老王!”

那邊窗前站着一個極瘦的人正在給犯人們打飯,聽見喊聲轉過臉説:“幹什麼呀,沒看我忙着吶!”

警察推着張糧來到窗前,對那個叫老王的瘦子説:“給你添個幫手,這小夥子好像是忘了回家的路,剛才我在勞改場大門口看見他時,他臉上還流着血。”

老王説:“他臉上是有血,場長,怎麼着?讓他在我這幹兩天活是吧?”

這個警察就是這個勞改場的場長,他説:“是的,這小夥子是從龍泉水泥廠來的,他要到古浪去,路上丟了錢,坐不上車,走路時又受了傷。我見到他時他臉上還有血。他求我讓他在這裏幹兩天活,多少給口飯吃。他説他走不動路了,只要咱們給他飯吃,他幹什麼都行。我就把他領到你這兒來了,你這不正是缺人手嗎?”

老王歪過臉看了看張糧,問他説:“你會幹什麼?”

張糧説:“我什麼都會幹,我會摘菜、切菜、劈柴什麼的。只要你給我飯吃,我什麼都能幹。”

“小嘴挺能説,留下吧。拿倆饅頭。做什麼?誰讓你吃了?我讓你拿倆饅頭給我。”

張糧把饅頭遞給他,他接過饅頭送給外面的囚犯,一邊説:“別光想着吃。要先學會幹活,幹活時還要有眼色!這裏是勞改場,你可真會找活幹,跑這來找活來了。還呆着幹嘛?再拿倆饅頭來。”

張糧又抓起倆饅頭給他,然後又拿起倆饅頭……

張糧走進了一個奇怪的、勞累的、兇險的、殘酷的地方。這是在雪山腳下的一個服勞役的石膏礦區裏,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這裏的雲緊壓着層巒疊嶂的山峯使你會覺着山被死死地壓住,山沒法抬起頭來。

每天黃昏時,能看見囚徒們拖着疲憊的雙腿走出礦井,他們像是經歷了一整天的掙扎才卸掉了成噸的山石一樣從地下冒出頭來,睜着奇怪的眼睛張望着外面的世界,但在這個時候,他們的眼睛是沒有神的,因為,他們連抬一下眼皮的力氣也好像沒有了。

張糧看着這樣的一羣黑色的人,試圖尋找出一張不同的面孔。因為,他覺得那個叫海天燕的人一定是和眼前的這些人有着不同之處

犯人們打完飯後端着飯盆一個又一個離開食堂回到囚室裏進食。他們像是一羣經過訓練的狗一樣一個又一個在食堂窗前打飯,然後轉身回囚室。

“183號!”

一個警察喊了一聲,張糧聽見了一聲:“到!”

他看見一個囚犯從打飯的人羣裏走出來,走到警察身前,木訥地等候警察的吩咐。

“183號,”警察對他説道:“你今晚要加個班,四號井的捲揚機電路出問題了,你今晚上把他修理好,不能超過今晚上,否則會耽誤明天的生產。”

被叫做183號的囚徒點點頭,但沒有做出任何表情,然後,他就回到了打飯隊列裏。就在他轉身的剎那間,張糧突然看見了一個他熟悉的眼神:那是一種像電光一樣的一閃。張糧太熟悉這種眼神了,因此,183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個警察吩咐完183號囚犯後就進到食堂裏,他對老王説:“今晚給183號加一個夜餐。所以你們要留人做飯。”

老王沒有表示出不高興的樣子,他對張糧説:“小夥子,聽見了沒有,今晚咱們也得加班。”

(待續)